安分人的平庸都是相似的,不安分的人各有各的色彩。
这是我从托翁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引申而来的观点。
让我产生上述联想与感悟的,源于前不久新结识的两位“老”朋友。
他们都住在侨乡福清,一位姓萧,名思坚,今年70岁,东阁华侨农场的印尼归侨;另一位姓林,名克文,今年80岁,是古镇渔溪的小学退休老师,也有侨眷身份。
之所以称他们为“老”朋友,是因为这两人比我更老,老当益壮,精神头很好。他们之间并无联系,相互也不认识,但都在当地小有名气,能说会写,擅长运作,属于有本事也能折腾的民间文化人,也都弄出一些名堂。因此,我在本文给他们冠之以“老咖”头衔,并无调侃之意,纯属表达一种尊重。
老咖之一:不断折腾的人生
印尼归侨萧思坚,前额宽阔,发迹线挺高,一看就是精力充沛的精明人。可能是在印尼出生的缘故,晚年的老萧,其长相和黝黑的肤色,还是很有几分印尼土著的特点。
老萧在电视片《走南闯北福清人》的画面截图。
老萧祖籍广东梅县,1949年出生于西爪哇小城苏加巫眉。1960年,印尼颁布排华总统法令,数十万生活在乡村和小城镇的华侨流离失所。11岁的老萧跟随父母家人,作为被遣返的难侨,乘坐中国政府派去的接侨船回到祖国怀抱。刚开始,他们全家人被安置在福建泉州的双阳华侨农场,几年后又被再度安置到福清东阁华侨农场。从此,老萧一家人和东阁农场几千名归侨职工及家属一样,在此落地生根,变成了不会说福清话的福清人。
古今中外,但凡有追求渴望出人头地的人,不外乎两种表现方式:一种浮华于世,一种深埋于心。不甘平庸的萧思坚,显然属于前者。
“我性格就是这样,为了梦想折腾了一辈子。”老萧对自己“不安分”的天性心知肚明,无怨无悔。
文革时期,萧思坚正在福清侨中念书。他从小能言善辩,又仗着有些才情,不甘平庸的他,慷慨激昂,壮怀激烈,三拳两脚就当上了学校的红卫兵司令。在那个全国上下火红的一塌糊涂的年代,他们一路串联到北京,见过毛主席、周恩来等领袖级的伟人。可是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串联回来,还是要,乖乖地服从最高指示,上山下乡,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插队落户。
老萧虽然是个归侨青年,但也不能例外。他去了古田县的山区,切身体验了农村种种惨不忍睹的生活状况,忍不住给上级领导写信,“叫板”当时的省委书记,结果被抓进监牢,蹲了三年班房。
“当时的罪名是无理取闹。”萧思坚说,他得到最高级的处分,被下放到龙岩养牛。1980年,福清成立知青办,老萧得到平反,分配工作,1981年成为福清供电公司的一名职工。
2012年1月,《福清侨乡报》在一篇题为“萧思坚:一生为梦想折腾的人”的报道中,这样简述了他后来几年的大致经历:
在供电公司上班的萧思坚,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下海经商,成为万元户,不安分的他,又开始折腾起来。1988年,他停薪留职,下海经商。
“在深圳开半年店就赚了100多万。”萧思坚说,在上世纪80年代末,他也算是最早一批百万元户中的一员。在他当老板的几年间,他的生意一直风生水起。1993年,他回到福清,和朋友一起成立了新万国集团,成了福建省首家民营企业,但很快,萧思坚就发现公司内部的决策混乱,他毅然跟朋友们分道扬镳,之后的几年间他在不同的企业间辗转打工,为企业做危机公关处理及策划、管理等工作。
看过上述报道,我想说的是,对老百姓来说,1988年的100万,相当一个天文数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老萧实在很不简单,30年前就应该算个商场大咖了。不过,他现在的经济状况,看起来就是和我差不多的普通人,衣食无忧却并不富裕。
至于他与朋友分道扬镳,怎么会从一个集团股东变成“在不同的企业间辗转打工”,福清侨乡报的稿子语焉不详,我也没有问他。
今年6月,福清电视台又播放了一部有关老萧的小型专题片,他本人在电视里对他从深圳回来是这样解释的:”那(经商)以后,我们不是这样的人,对钱看的不重。当时我看了一部电影,它讲了一句台词:世界上再也没有能够比陪着孩子成长更重要的,我就回来了。”
放弃经商之后,又过了十多年,老萧到点从原单位退休了。他又忽发奇想,要折腾着拍一部描写开国上将叶飞的电视剧。有关媒体的报道说:
由于自己是个归国华侨,萧思坚对同样是归国华侨的叶飞将军深有研究。他说,中国的开国上将中,叶飞是唯一一位归国华侨,同时叶飞在我们(福建)省当过书记、省长,将他的生平拍成一部电视剧很有意义。
为了能够实现拍《叶飞》电视剧的梦想,萧思坚学习电脑,自己写微博,同时将退休金全部投入到电视剧的前期制作中,他还因此拜访过叶飞女儿,给菲律宾总统写信。“现在万事俱备,只差有人投资。”萧思坚说,他已经召集到一批的剧本写手,只要有人投资,《叶飞》电视剧就可以开拍了。
不用说,这样的投资肯定无人问津,所以电视剧这样的大项目不可能折腾成功。但是喜欢音乐的老萧,倒是在农场折腾出一个业余“东侨红星乐团”。他组织了一群会乐器的退休职工聚在一起,自娱自乐之余,也经常为归侨父老乡亲演出,确实丰富了东阁农场的群众文化生活。
2012年的萧思坚。图片来源:福清新闻网
东侨红星乐团是2012年成立的,七八年过去,随着团员的年龄越来越大,年轻人也不愿留下,乐团活动已经不那么热闹了,而创办人老萧的身体亦不如当年。
2017年,老萧带着乐团外出承办了一次演出,因为过度疲劳中风住院。一趟就是几个月。可是病愈后,他还是要继续折腾。听说有印尼华商大老板要在东阁华侨农场这儿投资建一个休闲度假区,虽然八字还不到一瞥,但老萧心里却激动的不行。他在一帮退休大妈中四处动员,又组织了一个印尼风情舞蹈队,秣马厉兵,打算等休闲度假区建成,为蜂拥而来的游客们表演。
舞蹈队折腾出来了,可是如今已五六十岁的归侨大妈们,当年离开印尼时年纪还太小,很多人是农场出生的“侨二代”,连印尼舞什么样也没见过,如何能跳印尼风情?
老萧又折腾着给印尼驻广州领事馆写信,连写三封,请求他们派舞蹈老师前来福清东阁华侨农场进行传授。老萧甚至还亲自跑去广州一趟,去印尼领事馆拜访了总领事谷丹多先生和文化领事杨思荔,当面请求,于是领事馆就答应下来。
萧思坚(右)在广州拜访印尼总领事谷丹多(中)和朋友尤德祥。图片来源:印尼视角
2018年12月,领事馆派遣的舞蹈老师Budi真的从印尼来到福清,在老萧创办的红星乐团舞蹈队教了十天。Bud来的时候正值冬天,老萧赶紧自掏腰包,买了890元一件的羽绒服送给印尼老师。
印尼老师不喜欢早餐喝粥,老萧就专门买越南咖啡给他,每天早餐有特制牛肉的印尼春卷或糕点,面包等,午餐有人陪,晚餐在农场饭店吃,后授课……还邀他参加侨二代聚会……大家对他都很热情。
萧思坚出面请来的印尼舞蹈老师Budi与农场归侨舞蹈队员们的合影。图片来源:印尼视角
经过连续不断地教练印尼舞技,红星乐团舞蹈队的大妈都掌握了要领,远道而来的老师对此颇为满意,尤其对农场朋友的热情款待,一再表示感谢,然后就满载着东阁华侨农场归侨和“侨二代”们的深情厚谊,回印尼了。
印尼舞蹈老师Budi在教学中。
“我喜欢搞举世瞩目的宏大题材”
应该说,上述的种种折腾,基本上都还在老萧的能力范围之内,也让他折腾出一点影响。但是老萧内心深处,仍然渴望着一鸣惊人的突破。
他买了一部摄像机,还是要弄电视片,这次不拍电视剧了,该拍纪录片。他不愿意记录身边芸芸众生的生活状态,“要整就整历史名人,拍那些有轰动效应的题材。”
福清电视台“走南闯北福清人”栏目报道的萧思坚。
老萧这回拍摄的主角,是一位大大有名的华侨历史人物——司徒眉生。
他是印尼开国总统苏加诺的“私人秘书”、华语首席翻译,曾陪苏加诺“零距离”接触过毛、刘、周等中国领导人和多位其他国家元首。他的踪迹涉及万隆会议、印尼九卅政变、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及台海事务等,阅历逾半个世纪,被称为“帮中国外交突围的印尼华人”。
1965年,印尼发生政变,他逃到澳门定居;在他逃亡16年以后,曾派人追捕他的印尼政变总统苏哈托又请他回去谈谈,希望恢复与中国政府的联系;更想不到,苏加诺的女儿梅加瓦蒂后来当选为印尼第一任女总统,又专程到澳门探望他。2010年10月,以平民之身“参与创造历史”的司徒眉生在澳门病逝,享年82岁。
老萧家里有台旧电脑,空闲时他也喜欢上网。自从在网上看到司徒眉生的事迹,老萧就断定自己和这位已经过世的民间“巨咖”有缘。“虽然我没见过司徒眉生这位老前辈,但是我和他一样都是印尼归侨,而且和他一样都出生在印尼苏加巫眉,所以我要为他拍一部纪录片。”
老萧根据司徒眉生的报道,改巴改巴写了一篇解说词,又从网上找来一些图片和影像资料,在旧电脑上编辑剪辑一番,然后花钱请个电视台的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把他写的解说词念上一遍,就折腾出一部取名为《侨魂》的电视纪录片。
老实讲,不要说业余文化人老萧,就是再厉害的专业大咖,只凭网上的资料,就弄出一部宏大题材的纪录片,内容肯定是“太水了一点”。老萧当然也知道其中道理,不过他心想“我无缘拍到司徒眉生本人,但是拍一拍司徒眉生的儿子总可以吧。”于是老萧千里迢迢直奔澳门,想办法找到了司徒眉生的儿子司徒荻林,算是拍摄了一点真实的镜头。然后,他又找人把这部纪录片翻译成印尼语,寄给广州印尼领事馆,希望能得到印尼官方的重视。
两个月前,老萧通过“丁剑印尼纪事”公众号加了我的微信。并把他的《侨魂》的纪录片文字稿发到我邮箱,要我提供一点意见。
我诚恳而婉转地给老萧泼了一盆冷水:
“我看了你写的司徒眉生的脚本,语言流畅,也有条理,基本上概述了司徒先生的一生,作为非专业人士能写到这样已很厉害了。但也感到语境和内容多在网上似曾相识,叙述角度和切入点缺乏新意。加上影视资料只从网上寻找必定单薄,所以制作出来在网上播放一下没问题,也能吸引一般观众。若搞大题材,这样搞法肯定不行,真正打磨出一部好的纪录片绝非易事,资金、团队、创意及宏观视野、艺术细节缺一不可。坦白讲,所谓有争议的题材仅靠你能‘折腾’是远远不够的。我建议你还是从身边的归侨父老乡亲的凡俗人生着眼,把他们个人在大时代背景下命运无常的故事叙述出来,拍一点有真情实感的小纪录片,积少成多,形成系列,可能更有意义。”
老萧有些不以为然,他又提出要请我帮忙或参与,支持他再拍一部更大题材的电视纪录片,“我想揭开印尼1965年九三零事件的黑幕,记录他们当年屠杀Gcd的暴行”。
我吓了一跳,赶紧婉言拒绝,“哎呀!老兄,我可没这么大本事。再说那段纷繁复杂的历史,到现在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国家有关部门都说不清楚,你要揭开黑幕,可能吗?”
“难道就让几十万印尼Gcd的血白流了吗?谁都不敢碰这个题材,总要有人碰啊!我就喜欢搞这种有争议的题材。”老萧不死心,仍试图说服我,并再三要我回国时告诉他一声,想和我见面聊聊。
7月初,我从印尼回到福清,应老萧之邀去了一趟华侨农场和他见面。他带我在农场田野和职工生活区转了转,请我吃了顿饭,席间又表达了要搞所谓宏大题材纪录片夙愿。我当然还是劝他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就近拍点农场归侨的生活状态,才是他应该,并且能够做到的事情。老萧感觉比较扫兴,和我告别后就很少在微信联系了。
老咖之二的故事:“我和大大的几个恩人都是朋友”
80岁的林克文老人,满头白发,戴眼镜,鼻直口方,脸庞端正,言谈举止也很斯文。他家住在福清渔溪古镇的一条商业街上,是一位退休的农村小学老师。因为有文化,又喜欢研究民间历史,林老曾在报刊上发表过不少述说当地风土人情的文章。我这次回国,受渔溪镇侨联委托,与原来工作过的报社退休老总一起,编写一部乡镇级的《渔溪华侨史》。我们听说,林克文老人是一位民间文史专家,就请他帮忙提供一些和渔溪华侨有关的资料。
林克文先生七十来岁的时候还是一头乌发。
林老拿来了十几篇他写的稿子,我们看了,大部分可用,连忙向他道谢。林老笑眯眯地说:“我是个小人物,但是喜欢交际,尤其爱结交天下豪杰,所以我认识很多大领导和名人。其中有几个身份非常特别的人。”
“都是什么特别身份的人呢?”我好奇地问。
林老慢悠悠地提议道:“如丁先生有兴趣,不妨到寒舍一叙。”
于是,前几天我就抽空去了渔溪,到老先生家里拜访了一趟。
(注:我写了林老的有关故事,但是却被公众号平台屏蔽了,只好遗憾删除,到此为止。)
按惯例,我应该发几句感慨,但我觉得似乎很难评论。我只能说,生活就是这样热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需要在社会上刷出一定的存在感,得到别人的关注,更需要满足自己的内心。只要这些不甘平庸的人际交往故事是有温度的,就值得写出来与大家分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