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海外工地:躲得过当地人的子弹,逃不开总部的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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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总经理的计划就是让我负责到项目的中后期,然后再找个理由把我调走、把他的侄子提上来做项目经理,但毫不知情的我,却一怒之下把他做物资部主任的侄子给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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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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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工是我前几年在中东某项目的工地现场认识的,当时,他是总包方,我是设计院驻工地代表。我俩住一个宿舍,虽然年龄相差不少,但兴趣相投。那时候年轻气盛,工作之余常跟王工在当地到处逛。那几个月,我与王工无话不谈,知道了他的许多经历。

我一直想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可因为他长年在海外工地难得回国,约了几次都没成功,只能在朋友圈里看着他满世界跑。今年,我凑巧去山东出差,碰到他刚好回国休息,便约着见了一面。后来,我们又陆续视频聊了几次。

在讲完最初他在阿尔及利亚工地上的经历之后,他又给我讲了两个在中东的工程项目的故事。

以下是王工的口述。

本文作者:沈某人,由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微信公众号thelivings)授权转载,

配图 | Mahdiar Mahmoo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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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及利亚项目结束后,我选择离职,想找份国内的工作,可疯狂投出的简历都石沉大海。长时间不工作心里很虚,同学见我整天没事,便介绍我去了伊朗境内位于阿拉克的一个工地。

就这样兜兜转转一大圈,我又回到了原点。

阿拉克位于伊朗西北部,因湿地而出名,当时伊朗一个重水核反应堆的基地也建在那里,后来成了伊朗核危机事件中被常常提及的地名。我们的项目部离阿拉克的湿地群非常近,我刚到时,工期还不紧,平时项目部对员工轮休日外出并没有过多的干预,只需在安保处登记一下即可。所以周末休息时我经常跟同事们外出走走,尝尝当地美食,喝酒聊天,倒也还惬意。

这份工作比以前正规得多,每3个月可以回国一趟,休假3星期。这年回国休假期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四川姑娘,我们热恋半年后结婚了,很快就有了孩子。

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短短一年之后,工地围墙外面的局势大变,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偶尔外出采购生活用品,走在路上没一会儿就会被拦下来检查。

虽然长期在不稳定地区工作,我们倒也没有因此觉得紧张,有大胆的同事还会嬉皮笑脸地向警察要冲锋枪来拍照——多数时候这个要求会被伊朗警察义正言辞地拒绝,但偶尔,也会有和气的警察或者安保会把卸下弹夹的枪支递给我们,然后默默地站在一边,像看热闹一样地看着我们拍照。

没过多久,项目部发文说,外出时必须要经过项目部审批,未经项目部同意私自外出要处罚。大家觉得项目部有些矫枉过正,但也只能遵从。后来传来消息说,是公司在沙特的员工休息期间外出时被不明身份的人开枪袭击,让公司对管理变得谨慎了。

刚开始大家没太当一回事,项目部相当于一个小城镇,里面餐馆超市齐全,本来普通工人也很少有外出的机会,所以不管外面局势怎么变化,工地上的同事倒也平安无事。

一晃又是新一年,元旦工地按例轮休,我正在犯愁怎么打发这两天的假期,住在同一个集装箱的同事突然对我说:“老王,我们来伊朗这么久了,光往湿地钻,也没有好好出去玩过。现在正好项目部有一辆车空下来了,我能拿到钥匙,咱们可以开出去玩。”

“出去玩估计难审批啊。”他说得我也心痒痒了。

“审批个屁啊,谁让你告诉项目部。”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顾不了许多了。过去大半年,我一直待在工地哪儿都没去,轮休日有一辆能用的车,这对于我们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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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天晚上,我们商量后决定去几百公里外的伊斯法罕,参观著名的伊玛目清真寺。因为路途遥远,也怕被工地的人发现,第二天我俩早早就起来了,早饭没吃,带上干粮开车就走。

从工地上了公路没多久,就察觉出这一路上警察比平日里多了许多,我有点犯怵:“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多警察?”

“管他呢,出都出来了,怕啥!”同事虽然嘴硬,但他一说完,就调转车头又开回工地,把还在睡梦中的当地安保的被子一把掀开:“起来,陪我们去玩!”

“今天我休息不上班。”保安嘟嘟囔囔地赖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就是不肯起来。僵持了一会儿,同事急了,从口袋掏出50美元摔在保安身上,安保立马眉开眼笑地起来了,用水搽了搽牙齿,扯着我们便往外跑。

道路畅通、车速飞快,午饭时间,我们到了伊玛目清真寺,周边几乎没有警察,人倒是挺多的,偶尔也能看到亚洲面孔的游客。

但我却觉得这里跟以前在中东地区看过的清真寺大同小异,逛了一会儿,索然无味,便想要回去,保安问我:“Boss,现在还早,我知道有个地方非常有特色,就在回工地的路上,顺路,要不要去?”我们想了想,同意了。

保安指路,我们穿过市区,在一片山区中穿来穿去。阿拉克的冬天潮湿寒冷,但也郁郁葱葱。路两边雾气迷漫,偶尔能看见当地人在路两边放羊,羊都是五颜六色的。我跟同事说:“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羊,人家这里冬天竟然也出来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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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地五颜六色的羊(作者供图)

不知道过了多久,保安让我们把车停了,说到了。

下了车,我才发现我们停在一个类似于“巴扎(集市)”的地方,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也有很多全副武装的警察在巡逻。我对保安开玩笑道:“你不会带我来参加你们的集市购物,然后你拿回扣吧?”

“不会,Boss,你往后看。”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到了一座蓝色的清真寺,造型独特,从门口望去,里面似乎有很多人,但看上去又不像是在做礼拜。

逛了一会儿,我们让保安带着我们去看清真寺。寺不是很大,人多是本地人,偶尔才能看见游客。刚开始保安还陪着我们,一路介绍,但走着走着他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们越往里走人越少,突然间,门外的人群尖叫着朝里面冲了进来,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噗噗”声——刚开始我完全没反应过来那是子弹打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的声音,正想跑过去看看究竟,同事一把拉住我,把我扑倒在地:“他妈的不要命了?有人开枪!”

我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兴奋感,很想抬头看看,但空气中的血腥味转瞬就带着一股铺天盖地的恐惧感呼啸而来——子弹从头顶上穿过的声音很奇特,和电影中的拟声不一样,尖锐刺耳。

我听见有一群人冲了进来,喊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我躺在地上,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头顶上不停传来“哒哒”的枪声,然后是尖叫声和喊话声。但很快,枪声和尖叫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从未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我和同事躺在地上不敢起身,更不敢说话,大气也不敢喘。同事拉着我的手,微微颤抖,手心里全都是汗。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搀扶起我们,我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工地的保安带着警察来找我们了。

回去的时候,我俩谁都没有勇气开车了。保安不会开车,最后只好由当地的警察开车送我们回工地。一路上保安一直向我俩解释道歉,我俩没有接话,坐在后排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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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我们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过半天,同事瞪着眼睛死盯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以为我今天会死在那鬼地方呢。”

直到半夜我们才起来去洗澡,进浴室后就闻到一股异味,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裤子上跟同事一样,湿了一大片——我说为什么警察送我们回来的时候一路上老是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呢——这件糗事,我俩后来再也没有对别人说过,一条“私自外出”就违反了项目部规定,更别说差点丢掉性命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下午子弹横飞的场景,久久难以入眠,直到晨曦穿过集装箱的门缝照入房间,我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后我到办公室一直在电脑上不停地刷新闻,但是昨天的枪击事件一直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从这天起,陪我们外出的那个保安再也没有出现在工地上,我问当地安保公司队长他怎么不来上班,队长一脸茫然:“Boss,他说是你们让他离开的。”

几天后,我下班回到宿舍,看见同事正趴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翻看网页,他看见我回来连忙叫我:“快来看!”我凑过去,原来是关于萨达姆被处决的新闻。

“这不是注定的事情吗?”我有点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激动。

“你仔细想想,我们遇到的枪击是什么时候?刚好过了两天,肯定与这有关!你没发现这段时间,伊朗突发事件比往常多了很多吗?”

我们出去玩的那天正是萨达姆被处死的第3天,他这么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似乎也有些道理——后来我查了下地图,那个地方附近似乎有一个库尔德人的聚居区,或许也是那起枪击的一个原因?

“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我在海外待了快10年,再乱也没遇到过生命危险!”说完,他把网页关了,洗了把脸,开始与妻子QQ视频。

没过多久,他就申请回国了,项目部怎么也留不住他。之后,他就一直留在国内的工地,再也没有出来了。听说2017年冬天他因为癌症去世,可惜我那时身在国外,无法去送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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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走后,伊朗局势没有什么缓和,出于各种考虑,我也向项目部提出辞职。项目经理以为我想回国休息,让我再等等。为了能顺利辞职,我狮子大开口提出加薪,他以项目资金紧张为由当场拒绝。

我以为这次闹完加薪未果,就能顺利离职,没想到过了几天,项目副经理何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妈的,费了好大劲,项目经理才同意你涨薪,刚好你们专业主任离职,便宜你这小王八犊子了——反正我也快退休了,权当做好事吧,你可给我好好干,别掉链子!”

“还有,你涨工资的事情可别向任何人提起,你在这个项目任期内,也不能再提涨工资的事情了,都快赶上我了!”

“怎么可能?何总您说笑呢吧?”我一下子脱口而出。

“小子,你别不信,给你看看。”说罢,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把工资条拍在桌子上,“你看看,我没有骗你吧?”

我没敢真看,只撇了一眼,表格上数字密密麻麻的,哪能看清楚。

看在涨薪升职的份上,我咬咬牙又留了下来,就这样狗屎运地,我从小职员变成了项目管理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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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我就在这个工地上待了快两年。

这一年,国内工程公司在海外承包的项目井喷,导致海外的工作技术人员的待遇水涨船高。相比之下,我们的待遇就有些相形见绌了。项目部消息灵通的人,有合适的机会跳槽,剩下的人也蠢蠢欲动。

项目经理刘总由于家中有事休假回家了,走之前要求现场所有重要决定都要邮件汇报给他;又过了一阵,刘总发邮件说,由于个人原因需要继续休假,项目现场暂时由何总负责;之后,私下传出公司的副总经理因站队错误要提前退休,刘总是新的副总有力的竞争者,他这次休假主要是回国打点关系。

在刘总回国休假期间,项目部的人在附近闲逛时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受伤严重,这引起了项目部的慌乱——以往在欠稳定区域做项目,不管外面如何,至少在工地安全是有保障的——先是嗅觉最灵敏的管理及技术人员提出了辞职回国申请,工人见管理人员动荡,也纷纷提出离职。

安装公司把这当作向项目提要求的筹码,对于工人提出离职回国的申请,来者不拒,不加任何劝导,直接反馈给项目部。项目部开了几次动员大会,都没有任何效果,提出离职回国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其实“安全”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项目能拿下来,基本上是靠低价中标,本身利润就不高,在施工中自然是节衣缩食、能省则省,对各分包商能罚款就罚款,从不手软。各方平时就积累了不少怨气,正找不到发泄口,所以这一次借势激烈反弹。

何总为了安抚人心,提出“全员加薪”,说表现好的,还可以多加,但是刘总对此事却一言不发。何总把加薪方案提交后,总部却迟迟不批,之后项目部又往国内总部提了几次加薪,但总部依旧反馈说“要再等等,正在走流程”。

安装公司说辞职的人太多,要求涨人头费,最后是公司总部出面,警告安装公司,“如果再提出不合理要求就永不合作”。我们公司是行业的龙头,各个供应商及安装公司都得罪不起,而且,总部似乎并不在乎技术人员离职,这边走一个,那边便能从国内调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过来。

我管理的很多技术人员也提出辞职,除了承诺加薪,其他安抚手段都无效。我着急了,只好去找何总,没想到他只是摆摆手,让我别着急,说他会想办法解决,让我回去等消息,再问,也不肯透露更多的消息。

有经验的员工离职过多,导致现场质量失控,业主大动肝火。但项目部依旧稳如磐石,没有任何反应,这简直与往日对业主的态度是180度大转弯。

何总是一个有着丰富现场管理经验的资深前辈,做事稳重老辣,只是因为接近退休才安排在这个项目做副手。现场乱成这样,而他却无动于衷,实在反常,我隐隐觉得这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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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刘总已经回国休假两个月了,这期间现场各种鸡飞狗跳,各方抱怨的邮件满天飞舞,现场弥漫着濒临失控的味道。

更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公司总经理竟然突然提出要到我们项目部视察,我们前一天收到通知,第二天他就到现场了。

以往公司总部管理层到工地视察,各工地无不战战兢兢,我以为项目部又会连夜展开面子工程,但项目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反应。总经理到达现场的时候,也只是举行了简单的欢迎仪式,换来的是总经理一言不发、脸色阴骛。

当晚,项目部的招待餐厅觥筹交错,我也勉强算项目班子成员,荣幸得以参加。总经理的脸色在一片劝酒声中逐渐缓解下来,对项目现场虽然有评批,但也有不少鼓励。

正当酒桌上的气氛走向高潮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

“谁在放鞭炮?”安全经理问道。

“不是放鞭炮,是有人在开枪!”何总一脸惊慌失措。

“开枪?以前会这样吗?”总经理疑惑。

“从上半年就开始了,刘总回家之前就这样了。”何总后半句话加重声音说道。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在这之前,不管外面如何乱,还从来没在工地上听到枪声,项目部地处偏僻,这么晚了,神经病才会跑到这来开枪——就算是开枪,项目部请的保安也会处理,安保公司和当地政府及部队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背景深厚,用不着惊慌。

但现在都搞不清楚状况,谁也不敢多说。总经理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脸色阴晴难定。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拍了拍坐在他旁边的何总:“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之后便一言未发,直接让司机送他回了市区的酒店,次日,也没再返回工地,直接坐飞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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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经理回到国内之后没过多久,加薪就方案通过了,工地上欢天喜地,但这对于刘总来说却不是个好事——听说总经理回到总部后大发雷霆,说我们工地现场管理得一塌糊涂,特别是安全,连现场有枪击的事情也不汇报给总部,责怪刘总不好好做项目,欺上瞒下,还回国尽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后来有人说,刘总在回国后,工地现场有多乱他是知情的,他本来想证明自己管理能力强,副经理管理水平差,现场离不开他;也有人说是刘总见升副总无望,借机耍性子示威,却没想到何总却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把他给拖下了水。

没过几天,安保队长被项目部裁了,他平时工作认真负责,为人也热情,我有些惋惜,想去安慰他一下,没想到他走的时候却兴高采烈的——有人说是何总私下让他在工地外面在水桶里放鞭炮,那声音听起来特别像枪弹的声音。

在刘总回来之前,何总找了个理由提前退休,没等总部回复便回国了,但由于“现场管理不善”,他被公司取消了中层特有的企业年金及退休抚恤金等所有待遇,损失超过百万。总部发文全公司传阅以示警戒——如此严厉毫不留情面的手段,还是公司成立以来头一遭。

刘总在这个项目结束后被调回公司总部任一个闲职,两年内不允许再带项目,在高层会议上虽挨了批评,好在待遇及头衔均得以保留。没多久,他便辞职去石油行业做工程了。

后来坐上副总经理宝座的是刘总的有力竞争对手陈力。

对于这个项目上发生的这些事情,我一直稀里糊涂。有一次我在小区里碰到何总(小区是公司的集资房),两人一起吃了顿饭。饭间,我鼓起勇气向他求证当年事实的真相,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有时候过程和真相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

然后他笑了笑:“新的副总经理是我女婿的亲哥,这没人知道,不然我能有这么傻?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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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某个工地的项目结束后,公司一直没给我安排新工地,难得在家过了个年。

可这难得的假期,妻子却隔三差五地跟我吵架——我这几年在海外工地四处晃荡,没挣到什么钱,眼见同学、同事们纷纷加薪升职,而我却原地踏步。我母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也请不起保姆,妻子不得不全职在家照顾老人孩子,一家四口全靠我一个人工资过活,实在有些捉襟见肘。妻子迫于各种压力常感不满,我虽心生内疚却也无可奈何。

春节刚过,妻子便拉着我去算命,容不得我拒绝。算命先生在装模作样一番之后,说我今年职业生涯会有巨大的变动, 只要安然度过,以后即可飞黄腾达,假如今年挨不过,那这辈子就很难再有起色。我不以为然,也没当回事,妻子却兴高采烈地给了算命先生一个红包。

不过算命先生也有蒙准的时候——元宵节后没多久,我就接到公司副总经理陈力的电话,说有个新的“小项目”需要我马上去报到。

到了公司,我才知道这个项目竟然是由我负责。虽然很兴奋,但我心里隐隐有些担心:此前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个项目,更奇怪的是,按照以往的规矩,项目组成员是由项目经理来提名,公司有那么多项目经理等着安排,为何偏偏给我这个毫无管理经验的新手?

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就算是有人在给我挖坑,我也得闭着眼往里跳。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业主就要求我必须马上赶赴沙特的工地现场,我只好匆匆收拾一下便与妻子告别。

落地后,沙特分公司安排了司机来接我,一上车我便睡着了,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司机轻轻叫我:“王总,到了。”

下车一看,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只见荒沙野地处矗立着一幢房子,稀稀拉拉的围栏算是把项目部的区域立了起来。我掏出手机看了看,信号只有一格——虽然有心里准备,但工地上的条件之简陋,还是有些超出我想象。

业主方的项目经理是个常年混迹中东的英国人理查德,可他身上没有一点儿绅士范儿,倒是有点德国人的傲慢和美国人的野蛮强势。

项目开工会后,我为了分摊责任,把具体事情都划分到各专业上,但他们都是常年在海外工地厮混的老油条,各种套路让人防不胜防,再加上项目人员复杂,除了中国人、当地工人,安装公司的工人还都是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因为习俗和信仰不同,经常因为各种小事起摩擦,处理起来必须得十分谨慎。项目执行还没多久,我就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经常整夜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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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3个月过去了,按照合同,将有一个重大节点需要验收——安装进度一般涉及到付款,所以也是我平时重点关注的方面。

验收那天,业主也很重视,早早就来到现场。验收顺利,业主签完字,理查德一看时间才下午2点,离吃晚饭还早,便提出去仓库看看。我发现在一旁陪同的仓库负责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果然,打开仓库一清点,许多货物都没有按合同时间进场。按照计划,这个月应当是采购及供应的高峰,虽然合同对总承包方的采购时间及到货时间节点有要求,但通常业主并不太关注这些,只关心现场的安装进度——但这次不一样,当理查德一看仓库的情形,立刻脸色铁青,转身就走,扬言要把这个事情捅到总部,并且暂时冻结付款。

这次的责任明摆着是采购部门及物资部门的失职——这两个部门都是由物资部主任兼任。我强忍着怒气去找他,没想到他一脸的不在乎:“材料没有按业主节点采购有什么关系?能按项目节点采购就行,不影响现场安装进度即可。理查德明明就是在挑刺儿、找理由不付款而已,给他送点礼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

“我有什么责任?业主挑事还不是因为你项目经理平时关系没打点好?你看过哪个项目业主会来管你仓库的?理查德这分明是在搞事!”

一下子就谈崩了,我怒气冲冲地找到项目总工:“让他离开我的项目,换个人做物资部主任!”

项目总工似乎有些为难:“王总,要不算了,临阵换将怕出乱子……”

“不管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

“估计他有点背景啊,裁了他有些麻烦。”总工暗示我。

“每个项目组成员谁没有点背景,要都像他这样还怎么干活?”

总工脸色有些尴尬——他姐夫就在公司管理层。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但是这次有些不一样,他才毕业两年就做物资部主任,背景肯定不一般。”

“怕什么?”气头上的我听不进任何劝告,只想借这次机会杀鸡给猴看,整肃工地纪律。

但这个决定,却给我的职业生涯埋下了失利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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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因为我们的过失让业主没有及时付款,若是公司追究起来,我前期的所有努力也白废了。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拎着现金私下去找理查德。

和我想象的一样,理查德拒绝得很坚决,听语气没有任何可回旋的余地。我只好失望地站起身告辞。

“哎呀,别着急走啊。”他突然又冒出一句。

我连忙坐下。

“你看,现场进度也有些跟不上了,现场人手不够啊,需要增派人手啊!”他说。

我恍然大悟——之前他一直嫌工程进度慢,要求我再招聘些工人,我为了节省成本,一直没有答应。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旧事重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赶紧接话:“理查德先生,你有没有好的推荐?”

他笑着耸了耸肩:“当然有。”

几天后,理查德通过劳务代理公司介绍了不少人当地工人进到工地上来——当然这个劳务公司与理查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本地工人给现场造成了不少麻烦,但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真宁愿他直接收钱,也不愿意这样天天焦头烂额。

这些人给项目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业主付款准时了很多。过了几天,公司财务告诉我收到付款,我总算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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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原来那个物资部主任裁了不久,陈力就给我打了个电话:“你怎么回事?把总经理的侄子给裁了,你还想不想混了?”

听到这话,我脑袋里“嗡”地一声——没想到那家伙的关系这么硬,我还是大意了。

陈力在电话里狠狠数落了我一顿:“你太莽撞了吧?你要是觉得人不好用,你给他安排一个得力的副手就行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干了那么久,怎么没有一点政治头脑?像这种油水部门,你觉得没有点关系能进得来吗?你这个项目要是能好好地做,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下来的,可是现在我怎么保?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位子给你真是浪费了!”

他没听我任何解释就把电话挂了,我重新审视项目组成员,发现这些人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根本理不清楚,想亡羊补牢,也为时已晚。

还没等我喘过气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安装公司的印度工人不知为何倒在工地里,安装公司气势汹汹,罢工要求巨额赔偿。赔偿谈不拢,那些工人就围在食堂,几天不肯散去。业主也许是收了安装公司的好处,在一旁边袖手旁观不说,还一个劲催促项目部尽快处理。

我想了很多解决办法,唯独不敢送礼,怕引火烧身——总部与安装公司签了严苛的反腐条约,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工期拖不起,最后不得已我以总部的名义,给安装公司的负责人发了一封措辞严厉的邮件,要求立刻复工,否则就要他们赔偿罢工造成的损失。

邮件发出去之后,听说安装公司按捺不住要组织游行,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要闯祸。”后来保安队长说,安装公司只是在工地内部游行,没到市区去,我才松了一口气——要是那样,极有可能会引起外交纠纷,处理起来就更棘手了。

几天之后,安装公司停止游行,每天只是在项目部静坐示威,项目经理口口声声要求巨额赔偿。为了给他们施压,我从国内调配了十多个工人来,并扬言如果他们再不恢复施工,项目部就从国内再聘请安装公司。安装公司见状,选择性地恢复了施工,但每天项目部依旧有印度工人喊着口号。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个多星期,我还是一筹莫展。

一天我又看了眼那个死者的名字,突然心中一动——这好像是个“达利特(印度种姓制度里的‘贱民’)”人?

这个想法经过多方确认后,我带着钱私下去找安装公司负责人,没有想到他连中国式的客气都没有,就直接收下了。当天下午,安装公司全面复工。

项目部象征性地赔了些钱给死者家属,这笔钱有多少能到死者家属手中,不得而知。后来听说安装公司私下按印度的风俗,把死者拉到工地附近的海边火化了,挑了些骨灰送回了印度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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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这么多事情后,我特意向公司申请了一大笔“活动经费”,没想到异常顺利就批下来了。在这笔费用的推动下,我竟然得到了当地政府官员的接见,还被封了个荣誉称号,这让我自豪了好久。

有了当地政府的背书,这个项目顺风顺水,眼看再过一年就要竣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沙特突然掀起一场反腐风暴,力推这个项目的那个王子也受到了牵连,导致这个项目也受到了影响,项目到了验收节点迟迟不能验收,就算验收了也不能按合同付款。

由于资金短缺,项目整整停了半年,这期间,安装公司的部分费用及项目部管理人员薪资必须照付。一个小项目哪经得起这种折腾?很快,项目账上仅有的一点钱也见底了。

公司看这个项目再次启动无望,年底就对项目进行了清算,结果算下来,这个项目是历年亏损最严重的。

这自然是我承担主要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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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沙特的这个项目经过评估后,又重新启动了,但再也和我没关系了——那个被我裁掉的原物资部主任成了新的项目经理,公司给他配的副手是名福将,他一上任就给业主发了一封项目中断的索赔邮件,罗列了一大堆索赔项目,我本以为业主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业主很快就回了邮件,答应所有索赔项。

一核算,这个项目又反亏为盈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特别不服气,到处走关系,终于弄明白了这个项目的究竟:原来,这个项目本来是国内的一家竞争对手中标的,但那时沙特政局已经有了不稳的迹象,那家公司权衡一番之后弃标了,这才轮到竞标时排名第二的我们。公司开始也觉得这个项目风险太大、利润又低,想放弃,但为抢占当地市场,咬咬牙还是接了下来。

公司那些资深项目经理们都知道总经理想用这个项目提拔他的侄子,不愿成为垫脚石,纷纷找借口拒绝,管理层选来选去,便选了我这个既没背景又被蒙在鼓里的新手。本来总经理的计划是让我负责到项目的中后期,然后再找个理由把我调走、把他的侄子提上来做项目经理,所以他的侄子在做物资部主任时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丝毫不给我面子。

做工程的人在工地上见到的怪事多了,总有些迷信,我只能想: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天注定,在命运面前,人的努力犹如浩瀚海洋中的一叶轻舟,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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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项目失败之后,公司念旧情没有把我裁掉,而是把我安排在公司设在迪拜的办事处做负责人,虽然忙,但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操心了。我也没本事找更合适的工作,只能混几天是几天,再也不敢有其它想法。

妻子大概是又想起了算命先生的话,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没啥指望了,一次大吵之下,我们一冲动就离婚了。可我对她多年的无私付出,依然心存感激,好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尽管弥补不了什么。

只是苦了女儿,女儿跟着我,她妈妈则回了四川,半年也难来看她一次。

过了几年,我们各自再婚。我本来打算过两年回家买套小店铺,开个小超市,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算了。但结婚没多久,妻子意外怀孕,为了孩子只好重新换了套房子,我的回国计划又推迟了。所幸的是现在的妻子对女儿视同已出,颇为上心,女儿乖巧懂事,也慢慢地接受了她。但妻子要照顾两个孩子,无法上班,一家五口的担子都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就这样,东南亚几年,非洲几年,中东几年,一晃,人生当中最好的年华就这样在与世隔绝的工地上流走了。长期和国内脱节,我错过了国内的发展红利,早年那些存款,和飞速上涨的房价一比,全成泡沫了。 

在海外工地那么些年,见过了生死别离,见过了战争的残酷,见过政变的无情,我已经厌倦了,只盼望着能多挣一点钱回家。

后记

王工一个人在视频中絮絮叨叨地说了两个多小时,我几乎插不进嘴。

“国内几点了?”他停下来突然问我。

“凌晨1点多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岔开话题:“算了,他妈的够烦的了,不讲这个了,讲点别的事情吧。对了,你们公司还裁员不?现在的外企有啥好啊,工资又没竞争力,干脆到我们公司来干现场。”

“国企也许没项目了同样被裁,现场嘛,离家太远,家里照顾不到,到时老婆会有情绪。”

他脸色微微一变,没有再说话,我知道说错话,赶紧救场:“海外项目还是好啊,钱多啊。”

“多啥啊,比起国内的互联网企业可是差远了。”他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做我们这行的,难啊,除非能做到项目班子成员,否则也只能在工地上兜兜转转,一辈子就这样了。”

“但是做班子成员也难啊,钱虽然多,但承担的压力也大,一个项目进进出出成百上千人,甲方、乙方、业主、分包商、供应商、和当地政府的关系处理,哪个环节出问题了,你都得担着。”他又没由来地冒出一句,“我们呀,其实都是腰里揣个死耗子,却老是想冒充打猎的。”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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