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姓阴,一个很少见的姓。我开始叫他老阴,不过我在微信里用拼音输入“老阴”总被自动改成“老鹰”,我也懒得每次再改回来,时间久了,我就叫他老鹰。
我第一次见老鹰,是在雅加达北边的夜总会里,那次是潘猴子带我去的,说是有人请客。我到了现场一看,一个大包间里人头攒动,觥筹交错,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搀扶着油光满面的大老板们轮番上来敬酒,二锅头混着杰克丹尼的气味伴着唾沫星子扑面而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胖子拉着我的手说,兄弟,你怎么没喝啊,来来来,放开喝,今天全都算我的。我问潘猴子,这孙子谁啊?潘猴子告诉我,胖子叫阴正义,是个做电站项目的分包商,印尼中国人圈子里的老人,那天是刚签了个单,请总包方喝酒,我们这都是跟着蹭的。
再见到老鹰,是在乐天玛特三楼一家叫第六感的意大利餐厅。我常常去那里吃意大利面,有一回正费劲的拿叉子卷面往嘴里塞,有个男人杵到我对面,问,我是不是见过你?我抬头一看,正是老鹰。
后来我就经常在第六感遇见他,我一个人,他也一个人,就拼桌吃,老鹰很大方,总是请客,不过因为我们不喝酒,所以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一直觉得老鹰身上的土豪气质跟火锅店、烧烤店或是夜总会那样的场合才搭配,围着一群人,吆五喝六,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再来一瓶。可是,他居然喜欢在西餐厅听着小提琴吃香煎小羊排,用刀叉把肉切成小块,蘸着酱料一片一片吃,不喝红酒,喝苏打水,这总让我觉得哪儿有些不协调不妥帖。
终于有一次,我问老鹰,你怎么会喜欢吃西餐?老鹰说,我只是喜欢来这家店。我说,为什么?老鹰说,你知道金正男吗,三胖的哥哥,就是在马来西亚被干掉的那个,他每次来雅加达,都来这家店。我不太相信这话,不过老鹰说是个印尼华人朋友告诉他的。
那一刻,我在老鹰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很特别的东西,很多年以后我开始理解,那是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就好像四处流亡的金正男。
再再后来,老鹰开始和我说起他的一些事。
老鹰是山东人,原先是县里供电局的小干部,因为超生被开除。不过老鹰说他并不后悔,他喜欢儿女成群,所以养了四个女儿,交的计划生育罚款够普通人家过一辈子。
老鹰从供电局出来,就和几个好朋友拉起了一个包工队,凭着以前在供电局积累的人脉做点小工程。九十年代是个只要做生意就会发财的好时候,所以老鹰的工程生意越做越大,很快就成了山东地界小有名气的民营建筑公司。
公司开到第十个年头,工地上出了一次安全事故,几个高管被抓起来判了,剩下的人也闹翻了。僵持不下,老鹰拍板,决定把公司卖了。老鹰最后分到5000万,这在当时仍然是一笔巨款,虽然看到好朋友们分崩离析有些失落,但是看在钱的份上也就过去了。
老鹰回家过了两三年清闲日子,有些闲不住了。
2008年的时候,当时印尼在大规模的建电站,很多国内的公司都到印尼淘金,老鹰的几个朋友也去了。老鹰跟着朋友到印尼考察市场,说是帮朋友参谋,几番考察下来,看着印尼电力承包市场热火朝天的场面,老鹰仿佛找回了十多年前自己初进商海时的心动感觉。
老鹰掏出自己的全部身家,在印尼成立了一家工程公司,专门做电站项目的分包。当时印尼的电力市场真是红火,项目多的干不过来,从苏门答腊到苏拉威西,从加里曼丹到爪哇巴厘,老鹰的公司借着这股东风挣了很多钱。
等着公司的生意逐渐走上正轨,手下的几个小兄弟也很得力,老鹰就想着把重心转回国内,准备在国内重起炉灶东山再起,印尼的生意就交给几位小兄弟打理。
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可是过了不久,老鹰就就发现出了些问题。印尼的工程越接越多,业务越来越红火,可是公司的账户上却总也看不到钱。从前印尼公司隔三差五就会给老鹰国内的账户上汇款分红,可是现在一年到头连个铜板都看不见。
老鹰联系公司里的几个小兄弟,可这几个家伙总不接电话,偶尔接了也是含糊敷衍。老鹰感到问题有些严重,就赶紧买了机票飞到印尼,一到现场,问题很快就搞清楚了。
原来,老鹰离开印尼之后,他的几个小兄弟就背着老鹰重新开了个银行账户,要求客户以后将工程款都汇到新账户,难怪老鹰在公司原来的账户上看不到钱。等新账户上收到钱以后,很快就被转到另外的几家公司,钱最后去了哪儿,老鹰毫不知情。
老鹰意识到自己是被几个小兄弟坑了,于是赶紧通知银行,要求银行冻结公司新开的几个收款账户。可是,银行没同意,银行说,老鹰并不是印尼公司的股东,没有资格要求冻结账户。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当初老鹰在注册公司的时候,发现印尼对外资公司的注册有很多限制,比如对注册资本有最低要求,需要有当地股东,还要提供很多公证和认证的文件,整个程序跑下来估计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还要花不少钱。如果是印尼人注册的纯粹的印尼本地公司,程序上就要简便很多。
老鹰的脑筋转的很快,既然自己出面很麻烦,不如就找几个印尼人在台前,自己站在台后,不耽误挣钱就好。经人介绍,老鹰很快就找到两位印尼“朋友”,大家一起吃了顿饭就商量好了,老鹰出钱,印尼朋友出面做公司名义上的股东,老鹰和印尼人签了协议,约定由印尼朋友替老鹰“代持”公司股份。当然,为了表达感谢,老鹰答应给印尼朋友一些酬劳。
就这样,虽然老鹰才是公司的实际出资人,但是公司的各种注册文件上确实找不到老鹰的名字,也看不出老鹰和这家公司的关系。所以,银行拒绝了老鹰的要求,老鹰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跟银行说不通,老鹰就想着赶紧找那两位“代持”股份的印尼朋友来为自己作证,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两位印尼朋友翻脸不认人,在电话里百般推脱,就是不肯来见老鹰。
老鹰明白,一定是这两位印尼股东和公司里的那些小兄弟暗地里勾结,把他给算计了,准备联手把公司给抢走。
老鹰想,现在只有打官司这一条路了,好在自己当初跟印尼人签过股份“代持”协议,白纸黑字写的清楚,钱是自己出的,印尼人只是挂个名字,这事说到哪儿自己都占着理儿呢。
真的占着理儿吗?律师说,也未必。
律师跟老鹰说,印尼的法律不承认“代持”协议,所以老鹰和印尼人签的代持协议虽然是真的,但是协议本身是违法的。真的打起官司来,法官很有可能判“代持协议无效”。
老鹰思前想后,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法律反而要帮助那些坏人。老鹰想了几天,最后想明白一件事,跟法律对着干是没好处的,于是放弃了法律诉讼的念想。
老鹰强忍着和对方谈了几次,最后对方答应补偿一笔钱,老鹰同意放弃对公司的所有权。签字的那天,老鹰觉得自己头发白了许多,好像一只白头鹰。
老鹰的老婆劝他回家,不要做生意了,几个女儿都成家了,也不用那么拼。老鹰说,自己从前总想着早点退休回家养老,经历了这场风波后,反而不愿意回家了,辛苦了大半辈子,到了这么收场,心有不甘,总想着找个机会东山再起。
老鹰继续留在印尼做工程,依旧在夜总会或是第六感或是别的地方出没,有时也喝大酒,更多的时候喝苏打水。印尼电力承包行业的高峰已经过去了,生意不像从前那么好做。不过老鹰说,他还想再等等,究竟要等什么,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本文纯属虚构 没有一个字是真的